维吾尔人,我爱你们——我眼中的王蒙如是说
艾来提·阿斯木 (维吾尔族)
王蒙先生是对新疆有着深厚感情的一个作家。他对新疆各民族人民的热爱表现在他众多的作品里,他的新疆情结伴随他走过了艰难而美好的时光。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他把那些风雨春秋变成了一个个风景,用生命的金线把那些春化秋实串在一起,让这个时间的财富伴随他的新旧记忆,给他常新的力量,把那些枯萎的野草变成了一朵朵鲜花。这便是文学的力量,是铭记的力量,是坚忍不拔的力量,也是热爱新疆的力量。在新疆,王蒙先生又是一个各族人民家喻户晓的朋友,是作家,是永远的歌者,是文化使者,因为王蒙先生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和人民在一起,用文化亲近人民,团结人民,在感受人民的爱和博大的同时,磨练了自己,也发现了自己的价值。这是文化的力量,是我们共同的骄傲,也是王蒙式的坚韧和智慧。他是一个勤奋的榜样,是一个成长的榜样,是一个行动的榜样,是一个常回家来看看的榜样。在读中学时,我就读过王蒙的许多作品。后来我认识了他,并与他交往。到了上世纪80年代时,王蒙的作品在中国文坛上成为一个奇迹。他在新疆生活了十几年,后来他调回北京以后通过手中的笔写下了爱和恨。其间经过40多年后,当别人问他:“你没有忘记维吾尔人呀?”他回答说:“我不能忘,当我处在困难的日子时候,维吾尔人关心我,养育我,理解我,维吾尔语从我耳朵里进去,渗入我的血液之中了。”
对王蒙的成功产生影响的重要一件东西则是维吾尔歌曲和音乐。所以,他在许多作品中对这一点都做过详尽地、反复地论述。他每次来伊犁时,维吾尔人为表示敬重而设宴招待他,每次他都点名要听《黑眼睛》这首歌。1999年他带着妻子和儿子来到伊犁时,在接待他的场合我们曾为他唱过这首歌。那天“麦西莱甫”晚会非常热闹。乐手沙依提江大叔专门为他演唱的维吾尔民歌《黑眼睛》时,王蒙静静地听着,双眼噙满了泪水。这个泪水使他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黄叶在他的眼前纷纷飘落。我发现,王蒙的另一个特点是,他非常自信,从不自暴自弃。他相信文化,无论是大文化,还是小文化,他都能从中得到巩固自我的东西,并且努力去适应它,在痛哭的时候他会走到人们中间去紧紧握住他们的双手。所以,他没有被埋没。因为他非常自信,所以他克服了困难,使自己适应了这些。在那次“麦西莱甫晚会”上,沙依提江大叔稍片刻后,又抱起独塔尔琴时,王蒙对我打趣地说:“艾来提兄,请你告诉乐师,能否请他再唱一遍《黑眼睛》?”我当即示意沙依提江马上去做。他对我说:“艾来提·阿斯木,本来我有那首歌的歌词,后来给弄丢了。你给我搞一份那首歌的歌词好吗。”我答应了他,并专为他搞了一份歌词,第二天我们在石桥凉亭下见面了,我把一本《伊犁民歌集》送给了他。他非常高兴地说:“太好了,艾来提·阿斯木,这本集子里收有所有的伊犁民歌吗?”实际上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好地使用了许多伊犁民歌。例如 “要埋就把我埋在大路边,不要把我埋在戈壁滩上。”这首歌词他很漂亮地翻译成汉文用在了自己的作品中。
王蒙为什么喜欢维吾尔人?因为他在北京时还忧虑:“哪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将遭遇什么样的生活?”来到新疆时,是维吾尔人民首先给他递上净手的水,在他面前铺上洁白的餐布。他无法忘记这些人的好处,因此他深深地理解了维吾尔民族,并结下了一生的情缘。所以,他能够与我们的作家、诗人、舞蹈家、歌唱家等文化界的精英人物成为朋友。他与自己最喜爱的那首维吾尔民歌《黑眼睛》结为了一生的伴侣。这首民歌的歌词和曲调逐步将他带入维吾尔人民的过去与现实生活之中。他往往通过这首歌来回忆自己在新疆的生活。后来他在北京做了官。即使在那样繁忙的日子里他也常常唱起我们的这首名曲。并将它翻译成汉文引用在自己重要的作品中。他没有忘记在口头上、在心中、在实际生活中向维吾尔人表示自己的谢意。他就是带着这样的情感在自己的作品中树立了维吾尔人的形象。他创作并发表反映维吾尔人生活的小说中,把自己血液中的维吾尔情感充分地宣泄了出来。我自以为对他的作品能够深刻地理解并得到享受。
如果王蒙40多年前到伊犁时,抱着“管他那么多呢,这世上有什么可争的”这种态度,那么现在他在伊犁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了,绝不会成为今天中国文坛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的。这就是努力并且满怀希望生活的结果。王蒙时刻都关注祖国的命运和人民的生活。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没有那种无病呻吟的东西。他不是那种认为自己已经写过、已经说过就了事的作家,而是为大众的生存基础歌唱和悲哀的、为揭示人们真实的内心世界而努力的作家。王蒙在新疆十几年的岁月,使他的脾气、心理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总之,维吾尔文化伴随了他一生。他最初是通过馕,其后是通过奶茶、通过包子、抓饭、拉条子认识了维吾尔人。他在接触了这个胸怀宽阔、快活幽默、脸上写着所有的表情、热情好客、视所有的人类为真主的子民的这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后,才开始学习维吾尔语言和文字,并学有所成。他把维吾尔文化和汉族文化加以对比,从中获取了新营养。他开始喜欢窗帘、餐布、民族款式的衣服、饭菜、地毯、花毡等等。他身上的这些变化在他后来当了文化部部长时写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现。他写了伊犁的生活,宣传了维吾尔人,诠释了维吾尔人,他把像阳光一样温暖的维吾尔族文化向世人作了介绍。他还把儿子王山送进新疆大学维吾尔语言文学系读书。王山于1999年陪父母一块到伊宁时,许多人来看望他们。伊犁的作家们很想跟他交谈,为此我曾在一个场合跟他们争执起来,王蒙答应晚饭跟我们一起吃。我们把他带进艾山努尔哈吉家院子,很好地招待了一番。王蒙那天很开心。我们一起喝酒聊天,我们怕崔瑞芳夫人孤单,就把自己的妻子也带去了,女人们听了王蒙讲的维吾尔语都很惊讶。乐手弹唱了一曲之后,王山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他放开嗓子唱了起来,那大概是他在新疆大学读书时从南疆籍的同学们那儿学来的歌曲,歌声非常宏亮,他唱完后,王蒙对我们说:“王山唱的歌是喀什风味的。”我们都笑了。那天我们吃的饭菜很丰盛,气氛也达到了高潮。夜里我们一起出来在院子里合影留念。那天艾山努哈吉热情好客的夫人拉碧维大姐亲自下厨掌勺,不辞辛苦地为客人们服务(这位伟大的母亲已因病治疗无效而去世,愿她的灵魂安息吧)。
2003年举行了“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讨论会”,我向学术讨论会提交了题为《王蒙在新疆的生活及其文学创作》的论文。我在论文中阐述过这样的观点:王蒙在新疆生活了16年。他在那个困难的日子里没有放弃自己,变成一个普通的活命者。而是渗入到维吾尔社会中去,在学习这个民族的历史、文化、生活、风俗习惯过程中掌握了维吾尔人的语言文字。青年王蒙是维吾尔社会造就的,维吾尔文化为他打开了许许多多五光十色的金色大门和神秘的聚宝盆。他得到了维吾尔文化中友谊、宽容、进步、好客、随和、忠诚等人类精神的共同财富—理解与爱。王蒙通过自己的作品在新疆找到了朋友。他在困难的日子里成长,在幸福的时候探索,在没有价值的地方创造了价值……对我影响最深的是持续三天的讨论会上,王蒙和崔瑞芳夫人一直是坐在台下第一排位子,全神贯注地望着发言者的嘴巴,静坐听会。
“了解新疆的冰山、绿洲、戈壁之后才能了解北京的东西长安街。”王蒙是完全了解自己在新疆生活的作家。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的精神是充实的,他理解国内几个较大的少数民族文化,了解他们的精神状态,对他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是有感情的。并且他把这样的人道主义努力渗透到了自己的重要作品中。人民选择了他,他没有放弃学习,没有忘记自己在新疆度过的岁月。没有忘记在伊犁巴彦岱农村时给自己馕吃的海力其汗老妈妈。他自豪地说:“我热爱新疆,我没有忘记新疆,她给我的创作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财富,她给了我坚定的信念。”
新疆人民的生活,准确地说,是伊犁河谷农民们的生活造就了王蒙。他回到新疆以后,将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与自己的生活进行了对比,将他们的状况与自己的状况进行了对比,从而,得到了从书本上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他从书本中超脱了出来,然后,才认认真真地去写书,去宣传伟大的人民在世界每一个角落日日夜夜捍卫饮用水的精神状态。维吾尔文化对他的血液发生了影响。特别是农民们轮流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倾其所有,同吃共饮,当维吾尔人弹起长期以来无限热爱的独塔尔琴悠扬的琴声时,他对这一民族感到了震惊。维吾尔人从不问他是谁,也不问他是哪个民族的?相反,却教会了他喝酒,他们安慰他说:“王蒙,请喝酒。你只要喝了酒,就会把一切烦恼都忘掉的。你是作家,请放心吧,真主总有一天会支持你的。一个国家没有皇帝不行,没有诗人和作家更是不行。”他们把王蒙列入自己一伙,使他和维吾尔人一样发出真实的笑声。王蒙身上的这种变化,引导他开始学习维吾尔语言和文字。他还把这种意志传达给儿子,王蒙的聪敏之处正在这里。如果我们不了解王蒙的这些方面,我们就不会理解他。王蒙回到北京后写了许多宣传新疆,尤其是宣传伊犁河谷的作品,创作发表了许多反映维吾尔、哈萨克和回族生活的好作品。当年在作家和读者中掀起了“新疆热”。因为,王蒙在介绍伊犁河谷的时候,他那神秘的笔触也把伊犁河谷美丽景色的每一个特色播撒在了所有读者的心里。上个世纪80年代我们读了王蒙描写伊犁河谷的作品之后,接待了好几批来伊犁的作家和诗人。他们目睹这里的风土人情后都纷纷说伊犁不错。我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络绎不断,他们来这里时带着神秘的心情来的,可返回的时候也是带着神秘的心情返回的,他们并没有理解我们。他们回到北京后,一见王蒙便说:“你描写的像天堂一样美丽的伊犁是个很小的城市嘛?”王蒙在几篇作品中这样写道:“到伊犁去一、两回是不可能理解它的。要理解这个河谷是需要时间的。伊犁的山水、空气对人非常适宜。我尤其对伊犁人爱说爱笑的性格非常喜欢。甚至他们的聚餐也与我们不一样。我们喝酒时称赞菜炒的怎么好,他们是为食物祝福,然后才坐下来喝酒。边说边笑,边弹琴,边唱歌边喝酒。说笑话时所有的客人都可以参与。所以,总的说来,他们聪敏,能说会道,有教养、活泼开朗。聚餐会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所学校,说笑对他们来说是真正教养一个男人的途径。因此,他们对聚餐会、麦希来甫聚会看得很重,乐器是他们聚会时不可缺少的东西。高声唱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合唱。所以,每个人怀抱独塔尔琴时都会唱歌,他们的气氛、性格是通过音乐和歌声来调解的。”
2003年在青岛召开的《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讨论会》结束时,他从下面走上讲台,看上去他非常简朴,他向大家致谢,他那亲切的语言使大家折服。他是在伊犁生活的那个王蒙。在伊犁汉人街上用烤包子填饱肚皮,吃了烤羊肉,喝了烧酒,吸了莫合烟过足了瘾,最后半醉半醒地骑上脚踏车往巴彦岱赶路的那个王蒙。他是个谦虚与完美哲学的奴仆。所以,他生活得很谦虚。他就是在当部长时也没有忘记曾经一起拾过柴禾的朋友。有一个小伙子知道我来自新疆后,说:“噢,新疆是流放罪犯的地方。”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说:“你要阅读王蒙的所有作品,特别是读《在伊犁》这部中短篇小说集,要记住作品的名字。那时你就会理解新疆了。”可见,在今天的中国,王蒙的声音对新疆多么重要。
王蒙与诗人铁衣甫江和克里木·霍加交往甚好。尤其他对铁衣甫江非常敬佩。两位著名诗人去世以后,他曾写文章回忆他们。王蒙离开伊犁时,与这里的维吾尔族朋友们是这样告别的:“我还是40多年前的王蒙,在聚餐会上吃着马肠子面肺子就酒的王蒙,谁家盖房子我都去帮工的王蒙,学会了‘踩馕渣儿的就要倒霉’的王蒙。维吾尔人,我爱你们,向你们致谢!”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13日